一个不吃酒的人,成天唠叨些酒事,不免惹人非议,说这是隔靴搔痒、雾里看花。其实,“虽不能至,心向往之”的情境,谁没遇上过几回呢?这在心理学上叫“代偿机制”,不能喝,说说还不成吗?反正都是嘴上功夫。
话又说回来,我一向认为,能否得酒中真趣,和酒量、喝酒的次数一点关系也没有。我的一位师姐就曾批评她的同事:“看看你们,整天瞎喝,都没喝出点有质量、有趣味的段子来,真真是糟蹋好东西啊,拜托有点追求成不?”
其实,喝酒这回事,真是需要有追求的。比如这几日,春光明媚,山色朗润,花事堪堪要次递如海。古人有云,对花不饮酒,失却一年欢。正是喝“花酒”的好时机。
哈哈哈,列位看官千万别误会,以为“花酒”就是席上有美人如花,那终究是隔了一层,酒是酒,花是花。真正的花酒,是把酒喝出花来。
史上最著名的那场花酒,无疑是王羲之等人的兰亭雅集了。暮春之初,群贤毕至,于茂林修竹间,列坐于清流激湍之侧,以曲水送流觞,觞至谁前,吟咏之后满饮此杯,何等的风雅。最妙的是饮酒的副产品,虽然所做的四十几首诗很少有人能闻其详,但《兰亭集序》却以书、文双绝流传至今。酒喝到这份儿上,差不多算是有点追求了。
另一场堪与兰亭雅集比肩的有质量的花酒,居然与貌似道学先生的司马光有关。司马光晚年隐居洛阳独乐园,与一群老友(当然,这群老友,任何人的名字说出来,都要在文学史上闪那么一两下子的。)赋诗、饮酒、听乐、赏花,自称“耆英会”。据载,司马光最爱荼蘼,一群老友常于暮春坐于荼蘼架下,有落英飞花入觞者,满饮此杯。伤春而不病酒,乐而不淫、哀而不伤的克制,正是夫子之道。
曲水送饮、飞花入觞,这怕是群饮的绝响了。而独酌,起笔就太过悲伤,埋着酒入愁肠的泪引子,一般不为世人所取。也唯有李太白这样的谪仙人,可以把一场独角戏,以邀月、对影演成了群戏。虽然月也不解饮、影徒随其身,人群里的孤独比一个人的孤单更难将息。他只有更紧地握住酒杯,内心不是没有酸楚,转瞬,他又把目光投向更浩渺的宇宙。
古人的酒,确实比今人喝得风雅些,概因古人无事才饮。如今的酒场,有几个是无目的且无事的呢?有时,做些无益之事,却那样地打动人心。上周一,微雨的春夜,几位同学临时起意在植物园里的小店闲聚。傍晚5点钟出门时,给北京的一位同学打了个电话,无非是恶作剧般地虚邀一下。8点半钟,这位同学说他在酒店的楼下,一位下去接人的男同学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,是真心地倾倒啊。这番雨夜的千里奔驰,于世俗而言无任何意义,甚至太过冲动。而对于共同见证过对方白衣飘飘年代的我们,就像那终将逝去的青春,在一些人的记忆里复活、永生,动人心魄。
扯远了,还是回到酒上。群饮和独酌的花酒,也需择时择地,“花酒”最宜月下、花前、微雨、飞雪。花前铺毡,月下登台,微雨凭栏,飞雪围炉,如可再对韵友、淡友、豪友之属,可谓四美俱、二难并了。
其实古人酒喝的风雅,不仅在于酒喝出了花,他们也常自己酿酒,并在友人间互相酬赠。以宋代的诗人为例,杨万里自酿的桂子香、清无底、金盘露、椒花雨,苏轼手酿的真一酒、天门冬酒,均曾蜚声海内。这自酿的家酒,喝的不仅仅是酒,喝的是珍重和情意了。
酒要喝得风雅,就不能没有规矩。明人曾做《酒政》一书,提到酒德,只说了“不连宵、不苦劝、不恶谑、不佯醉”几种,其实要求不算高,给喝到尽兴留了足够的空间。这个,大概是“花酒”吃法的底线吧。
常想人为什么要喝酒?最基本的无非是“表情达意”,不管情是何情,意是何意。庄子有云,太上忘情,太下不太情,情之所衷,正在吾辈。既然吾辈俗人都“未免有情”,何以遣怀?只好花酒一杯愁万里,倒顾不得是否伤春病酒了。